亭子里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消失不见。 就连那些在风雪中飘荡的纱幔这时都静止了下来。 二皇子脸上的笑意徐徐收敛,他的视线重重的落在了陈小富的脸上。 亭子里的芸娘不知觉的捏紧了裙摆。 作为二皇子最喜欢的歌姬,她深知二皇子的脾性。 这个年仅十九岁的二皇子殿下极为聪明,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聪明他不喜欢别人违逆他的意思,更不喜欢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出非分的要求。 他极为自负,喜欢掌控。 喜欢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今儿个他能在此搭亭设宴,在芸娘看来这已是二皇子殿下给足了陈小富足够的面子。 受此殊荣者陈小富还是第一个! 陈小富应该感激不尽才对。 可他偏偏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亭子外的陈公公身子也微微一颤。 二皇子陈乾自己似乎也没有料到陈小富会如此不识抬举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舍车保帅, 这个车绝不能是天权神将申叔泰! 不管怎样,申叔泰他是左相潘不负的小舅子,是七大神将中拥护自己的存在。 若是将申叔泰给拿下,就算是他也不能保证新的天权神将能是他的人。 所以这个车,就变成了陈尧之! 陈尧之理应也战死在了乌鸦坪,死无对证。 刑部抓获了两个陈尧之的兵,经过审问,此事与申叔泰无关,完全就是陈尧之个人所为, 陈尧之也并不是去杀陈小富的,那就是个误会。 这显然并没有说服力,但刑部就是这样结案的。 这算是给了女皇陛下一个交代,偏偏女皇陛下也没有再去追究,也或者在等车大将军去过南普关之后带回来的消息。 终于有风吹开了纱幔,有雪飘了进来。 芸娘感觉到了一股刺骨寒意。 二皇子双手抱着膝盖身子就在这风中摇了摇,他忽的嘴角一翘: “再过五年本宫将申叔泰的人头给你,如何?”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 他需要五年的时间。 五年的时间里储君必然已定。 但在储君未定之前,他需要天权神将申叔泰,也或者说他需要左相潘不负的鼎力支持。 若是他成功入主东宫,那么申叔泰就没有了太多的价值,取其人头送给陈小富便是他的诚意。 二皇子这话算是他退了一步。 芸娘的视线也落在了陈小富的脸上,心想二皇子退一步可是很难的,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借坡下驴对彼此才是最好的。 陈小富果然也退了一步! 他咧嘴一笑:“就是和殿下开个玩笑,殿下有此心就够了。” “至于什么天权神将,什么左相……在下并不在乎。” “并不在乎的意思是,他们既然招惹到了我,那就肯定要付出代价!” “所以……” 陈小富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抬眼又看向了二皇子殿下,又很是认真的说道: “他们必须死!” “殿下舍不得下手,那就不要干涉我陈小富对他们动手。” “殿下身子金贵,就不要趟入这浑水中来,免得……误伤了殿下,那可就不美了!” 这就是陈小富的态度! 这个态度很是坚决,坚决中隐隐还带着对二皇子的几分警告。 二皇子的嘴角依旧挂着笑意,他的心里却很是一惊,他发现这个陈小富有点不走寻常路! 这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样的人很聪明, 很执拗, 就很难搞! 难搞的意思是这厮既然这样说了,那肯定就真能做的出来。 但他如何能够做的出来呢? 二皇子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一个是七大神将之一的天权神将,一个是大周朝的左相,都是站在很高位置的存在。 至少现在的陈小富与这两人的地位想去甚远,手里的力量悬殊更是巨大。 他哪里有杀死这二人的可能? 或许这就是他的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吧,带有威胁之意,却无威胁的可能。 他是堂堂二皇子殿下,对这个监察院的四品御史所持有的态度其实很简单—— 能拉拢这当然是最好的。 若不能……这天下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那死一个御史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二皇子收回了视线,端起了茶盏,又听陈小富说道: “数月前在临安时候,陛下和老鬼来了花溪别院小坐,不瞒殿下,就是那天与陛下一见,陛下才决定成了监察院的。” “这监察院是我陈小富提出来的。” “大周的官场需要整顿,这事很重要,关系到大周朝的长治久安。” “所以陛下赐给了我这么个官儿,殿下当明白其中之意才对。” “这大周朝现在是陛下的,将来……是你或者定王的,一个吏治清明的朝廷不仅仅对皇上有利,对大周朝的百姓也有利。” “我陈小富仅仅是履行陛下的重托罢了,我要做的就是不偏不倚公平公正!” “因为无求,所以无惧!” 说着这话,陈小富徐徐站了起来! 就在芸娘和二皇子的视线中,他拱手一礼,又道: “在此吃了殿下的一杯茶,便是对殿下的感谢,至于那席面……我就不能吃了!” 他说的不是不吃了,是不能吃了! “监察院将是所有衙门的众矢之的!” “它会在这样的暴风雪中成立。” “而我陈小富这个监察院御史,只能心领殿下的美意,却无法接受殿下的友谊!” “只能告辞!” 二皇子殿下视线一凝: “定王给了你什么许诺?” “殿下还是对我不太了解,我受陛下之命,当为陛下效命!” “我陈小富不选边,不站队,持大周律法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我只能是个孤臣!” “孤臣,就是孤独的臣,就是没有朋友的臣!” 芸娘眼里露出了一抹敬佩之意,但她的手将那裙摆却抓得更紧了一些。 倒是亭外的那位陈公公听到这席话露出了一抹浓浓的嘲笑。 孤臣,这位小陈大人是书读傻了吧? 历朝历代倒是有自诩为孤臣的人,但谁能落个好下场? 二皇子忽的哈哈大笑: “好!” “好一个孤独的臣!” “好一个没有朋友的臣!” “陈小富,你这朋友本宫还交定了!” “本宫也不为难你,你只管对申叔泰和左相动手,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有多凌冽的手段!” “你去吧,本宫独自饮酒也有趣!” 陈小富拱手一礼,微微一笑:“再次给殿下提个醒……莫要让血溅到殿下的身上才好!” 他转身,撩开了纱幔走出了这亭子。 就在陈公公的视线中,他向前方的车队走去。 初时他埋着头,走得很慢,背也微微有些勾。 但数息之后,他抬起了头,挺直了背,步履渐渐坚定,迎着这风雪走得越来越快,似乎也越来越稳。 就在这北城门的城楼上。 也有一个老太监陪着女皇陛下站在这里。 女皇背负着双手,任由这风雪扑面,她微微眯着的眼一直看着那个在风雪中执着前行的人影儿。 城楼很高,风雪很大,那个人影儿就显得很小也很模糊,但女皇知道那就是陈小富! “魏奴儿,” “老奴在!” “你说……他怎么就没有吃了那桌席面喝上几杯酒再走呢?” 魏奴儿佝偻着身子,手里撑着一把巨大的黄罗盖伞为女皇陛下遮挡着风雪。 他沉吟三息,低声说道:“回皇上,老奴以为这便是小陈大人与众不同之处了。” 女皇微微一笑:“说来听听。” “皇上,小陈大人深知肩上的重担,他应当是很清醒的认识到不能与二殿下走得太近……” “老奴的意思是,他知道不能与任何大臣走得太近……毕竟监察院这个衙门很特殊,小陈大人的身份很敏感。” “这便是知进退。” 女皇陛下沉吟片刻:“可他毕竟还是入了那亭。” “这个……皇上,亭里毕竟是二皇子殿下!” 女皇:“……” “他入亭是给天家颜面,他离亭,是因心中操守。” 魏公公顿了顿又道: “还是皇上英明!” “监察院要想真正的监察百官,监察院就只能是一个孤独的院子,小陈大人……就只能是一个孤独的臣子!” 这句话本没有错,可偏偏女皇陛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忽的一寒。 她想起了皇宫西北角的那个同样孤僻的院子! 那个院子里面,也有一个孤独的臣子! 魏奴儿虽站在女皇的身后,当他说出了这句的时候,他似乎觉察到了女皇的异样,他微微抬眼,那双老眼看了看女皇的后背: “陛下,小陈大人与老鬼是不一样的!” 女皇的言语颇为冰冷:“哪里不一样?” “老鬼就是个鬼,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鬼事。” “但小陈大人是人!” “他不会走在阴暗的鬼路上,他只会走在人间的正道中!” 女皇面色一暖,嘴角又微微一翘: “真的么?” “老奴以为是。” 女皇深吸了一口气: “他就要入帝京了。” “那朕就看看他如何走在这人间的正道上!” 魏奴儿又躬身一礼:“陛下,人间正道多风雨……小陈大人需要一把伞!” 女皇沉吟三息,“那你现在就给他送去一把伞!”